麵之國度

  壇城包含了十幾座位於山坡上的小鎮。伊薇不曉得在其他小鎮的狀況是如何，但她從出生以來就不曾離開的這座有著這樣的定律——你走在街上，如果不是正在上坡，就一定是在下坡。水平線是專屬於室內的特權。

  奇拉維和她走了一段石板上坡路才抵達市場。雖然很累，但往好處想，至少待會他們不用提著東西爬坡。

  早上的市集擠滿了人，吵鬧又擁擠。到處都是小販的叫賣聲和人們的談笑聲，還有遠方採石場從未停止的敲打聲——隔著這麼遠的距離，那感覺起來只不過是空氣粒子陣陣隱約的震動。同樣飄散在市集空氣中的是更多奇特的氣味——水果的甜味、麵包的香氣、醃漬物強烈的嗆味……讓伊薇的感官疲於應付。

  「奇拉維。」她出聲叫喚前面那個全身罩在斗篷裡的高大身影。

  「幹嘛？」還是一樣不耐煩的語調，但至少他總算願意稍微放慢速度等她了。

  「可以麻煩你體諒一下我的腳沒有你長嗎？」伊薇沒好氣地說道，加快腳步追上他。

  「可以麻煩妳記住我帶妳來市集不是想聽妳嘮嘮叨叨的好嗎？」奇拉維慵懶地回答。

  「那你帶我來幹嘛？」

  「這個嘛……」奇拉維一面用嫌棄的眼光檢視肉販攤位上的羊腿一面說道。「當然是要妳來幫忙啊。老闆，佩絲會要哪些部位你應該都曉得吧？反正我是忘了。另外，東西給這傢伙拿就好。」

  「又被佩絲逼著來買菜啦？」肉販老闆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，長了一張友善的圓臉，充滿朝氣地向他們寒暄。

  伊薇看見眼前的這一幕簡直快笑到在地上打起滾來——奇拉維在買菜？她才認識這傢伙不到一天，就已經認定他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冷酷最驕傲的人，但此刻他居然像個被老媽逼著去買菜的兒子一樣，站在攤位前和老闆寒暄？ 

  她實在不該笑得那麼誇張的，否則她就會看到奇拉維臉上那不祥的表情，也許還能稍微做好準備。

  「接好了，女孩。」老闆宏亮的聲音傳來。

  伊薇還來不及反應，整個酒吧一天需要的肉量就朝她飛來。當然，飛來這個說法是誇張了點，其實老闆不過是把包在布裡的羊肉甩過攤販的展示區，讓她接住罷了，但還是把毫無準備的她撞得悶哼一聲，踉蹌後退。

  幸好她總算還是很勉強地接住了，要是把肉給弄到地上，到時諸神才曉得那個兇得要死的奇拉維會怎樣找她算帳。她吃力地抱起包裹，好不容易站穩身子後，瞪了正露出冷笑的藍眼男子一眼。

  「接得好！」老闆稱讚道。「奇拉維，你這小子終於找到一個好女孩了嗎？」

  「拜託，比爾，」奇拉維用帶著濃濃諷刺意味的語調回答道。「之前佩絲剛來我們店裡時你也這麼說，你真的覺得我看得上這種普通的女孩嗎？伊薇只是店裡新來的僕人罷了。」

  「僕人？」伊薇怒道。

  比爾爽朗地大笑幾聲，「不不，我是說真的，這女孩不錯。你看看她居然抬得動那麼重的羊肉，肯定很能幹。」

  「嗯……」奇拉維打量著伊薇。「力氣大對於一個僕人而言是種優勢，可是真的太嘮叨了。」

  「你還真的當我是你家女僕啊！」伊薇忍無可忍地罵道，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欠打的人？凱特究竟觀察到他哪一點是值得信任的啊？

  比爾老闆再度大笑，害伊薇很想把手上的羊肉直接往他臉上丟去。幸好奇拉維即時決定要離開肉販，繼續往前走。

  「說真的，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招？」伊薇抱著一大包羊肉，要跟上奇拉維的步伐顯得更加吃力。「你不是說這種……身分，是很危險的嗎？那幹嘛還要經營酒吧，來市集假裝一副婆婆媽媽樣？你剛剛看起來完全不像你欸！好啦，雖然我也才認識你不到幾小時，但是——」

  「這樣嗎？」奇拉維打斷她沒完沒了的碎唸。「但是妳看，鎮上的人都認定我只是個年輕的酒吧老闆，經營早逝父母留下的事業。比起神秘兮兮地躲在家裡讓這些人非議，這樣光明正大的行事不是比較不會被懷疑嗎？而且沒事來街上晃晃也很方便蒐集情報。」

  「哦。」伊薇恍然大悟地點點頭。「真是聰明。」

  「是妳自己見識太淺。」

  她吐了吐舌頭，「可是你還是帶著斗篷的帽子，這樣像個吸血鬼一樣走在街上不會怪怪的嗎？」

  「的確是。不過我的髮色實在太引人注目了，得再另外找時間把它們染黑。」

  這時，伊薇的注意力被一攤販賣煎餅的小販吸引住了。那種小販的老闆會用手快速甩著麵團，在空中轉出一片薄薄的餅，再迅速地將它拋到爐子上煎得香香脆脆，是一種很受歡迎的早餐。伊薇以前每次經過都會著迷地盯著老闆俐落地重覆一樣的動作，聞著誘人的麵粉香和醬料的香味，儘管她深知自己的經濟能力夠吃飽一頓就很幸運了，這種奢侈的點心根本連想都別想碰。

  而此刻，她就像以前一樣默默地站著注視那攤販，無視於奇拉維繼續前進的腳步。

  「妳到底在幹嘛啊？」奇拉維終於折返到她身邊，不耐煩地催促道。

  「你可以買那個給我吃嗎？」伊薇很不要臉地問，完全忘了她面對的是一個一點赤子之心都沒有的冷酷傢伙。

  「開什麼玩笑？妳剛剛不是吃過早餐了嗎？」

  「可是我還是很餓啊，在你們救活我之前我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吃東西了耶！」

  「真是瘋了，」奇拉維嫌惡地皺起眉頭。「所以妳是這樣報答救活妳的人？像個五歲小孩一樣吵著要吃煎餅？」

  「拜託你嘛！」她努力擺出最誠懇的表情請求道。「只要你買給我，我保證接下來的路程都不吵你了。」

  在想要讓她閉嘴的急切渴望，以及那張無辜表情的夾攻下，奇拉維還是替她買了一片煎餅，並且擺出一臉這片煎餅簡直侮辱到他人格的表情，立刻把它塞到伊薇手裡。伊薇高興得像個小孩子般手舞足蹈，手上的東西似乎似乎突然變得一點也不重了。

  “這傢伙和她朋友的個性也差太多了吧，”奇拉維無奈地心想。“另一個是老成歷練得可怕，這一個則是幼稚得可怕。不過倒是都一樣固執就是了。”

  但是伊薇樂天的模樣很快就消失了，突然間被一種悲痛的失落感取代，變化之快害奇拉維嚇了一跳。

  「幹嘛？妳又怎麼了？」

  「沒什麼，只是突然想到以前我都是和凱特一起遠遠地看著煎餅攤，現在我終於吃到了，她卻不在我身邊，有點感傷。」

  奇拉維看著突然一臉嚴肅的伊薇，第一次相信她真的是個經歷過悲慘童年的女孩。這種時候換作萊恩就會貼心地說些安慰的話，但奇拉維從來就不是那種好人，伊薇此刻的悲傷在他看來只是一些無用的情緒。

  「要吃不吃隨便妳，但如果要吃就給我好好吃，少用那種苦瓜臉糟蹋食物。」他冷冷地拋下一句。

  伊薇於是乖乖地啃起她的蜂蜜煎餅，沒有再說什麼，奇拉維不禁鬆了一口氣。

  他帶著她離開市集，來到住宅區，周圍的人群漸漸變得稀疏，吵鬧聲也逐漸淡去。

  「我們要去哪裡？」似乎察覺到周遭變得人煙稀少，伊薇忍不住問道。

  「去把妳賣掉，我受夠妳老是吵個沒完，決定不收留妳了。」奇拉維冷冷地說道。

  「什麼？」伊薇被煎餅噎住，瘋狂地咳了起來。「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？」

  奇拉維沒有回答，只是逕自走向一整排一樣房屋的其中一間，敲了敲門。

  「嘿，別這樣啦！」伊薇趕緊衝上前。「拜託，我知道我真的太白目了，我會改的。拜託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？」

  奇拉維沒有理她，甚至沒有看她一眼。然而伊薇依然不死心地懇求著——要是她在這個團隊裡待不到一天就被人家丟掉了，怎麼對得起凱特的犧牲精神啊？

  “都怪我實在太任性了”，她悲慘地想著。“現在這叫作自作自受吧？”

  不過，當她瞄到奇拉維臉上的表情，立刻就明白過來自己被騙了——總是像冰塊一樣的撲克臉現在居然在微笑？伊薇感覺自己的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了。

  「你這個天殺的——」

  門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了開來，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採石場勞工。就和這個封地上大部分的男人一樣，他擁有一雙強壯的手臂和老是咳個不停的毛病，以及曬得黑黑的臉龐，看起來大約三、四十歲左右。

  「哈布。」奇拉維開口。

  「嘿，阿奇。」哈布張開手臂給了奇拉維一個足以壓碎肋骨的擁抱，然後又看看伊薇。「這個一早就在我家門口大聲嚷嚷的漂亮女孩又是哪來的啊？」

  「她是——」

  「伊薇。」伊薇立刻報上自己的名字，打斷奇拉維的話。「我叫伊薇，是新加入的成員——應該算是成員啦，如果我最後沒有被這傢伙淘汰的話。總之絕對不是什麼僕人就是了。」

  哈布愣了一會，然後便豪邁地大笑起來。「我喜歡這女孩，講起話來夠直接。不過看來你又欺負人家啦？阿奇？」

  「她自找的。」奇拉維冷冷地回答。「你到底要不要把東西給我，哈布？我今天是被佩絲威脅來買菜順便過來的，可沒時間陪你喝酒。」

  「唉，好吧，」哈布可惜地嘆了口氣。「不過既然是佩絲女王的命令那也沒辦法。你等我一下。」

  他轉身走進屋子裡，一會後又回到門口，把一個中型的包裹交給奇拉維。奇拉維迅速地把包裹藏進斗篷內袋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

  「謝謝啦。」他對哈布說道。「改天再來我們的酒吧喝一杯吧？我請你。」

  哈布咧嘴一笑，「就等你這句話了。」接著再次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，並且同樣非常熱情地轉向伊薇。「直接的小伊，妳也要來個擁抱嗎？」

  伊薇嚇了一大跳，諸神曉得她被那個像熊一般的男人抱住會斷幾根骨頭啊？

  「快逃吧。」奇拉維淡漠地提醒道。不用他說，伊薇已經迅速地閃開那可怕的索命擁抱，動作靈巧地溜下門廊臺階，跑到街上。哈布被她害怕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。

  「謝謝你的好意，哈布。」伊薇不好意思地揮揮手喊道，雖然她不想弄斷肋骨，但也不希望冒犯這個熱情的男人，畢竟他看起來是那種和伊薇很投契的樂天派大叔。「如果你不要堅持給我擁抱的話，我們一定會變成很好的朋友。」

  哈布向她豎起大拇指，「好啦，我們會再見面的，下次就不擁抱了。如果阿奇欺負妳，儘管告訴我啊！」

  伊薇露出燦爛笑容，真是個熱情的大叔，看來往後要相處的人都挺友善的。

  至少是大部分啦。她看著走向她的奇拉維，在心裡補上一句。

  「我怎麼覺得妳在想我的壞話？」奇拉維冷冷地掃了她一眼。

  伊薇愣住了，「你還會讀心術啊？」

  「不需要讀妳的心，妳的臉就先招了。」奇拉維說道。「走吧，這次是要回酒吧。」

  她不服氣地皺起鼻子，「哈布剛剛給你的包裹是什麼？」

  「不甘妳的事。」

  「告訴我會怎樣嗎？」

  「吵死了，閉嘴。」

  「沒辦法，煎餅被我吃完了，現在我又不能控制自己講話了。」伊薇傲慢地說道。

  「那這次妳想吃拳頭嗎？」

  「你這個人有暴力傾向是嗎？」

  「妳真的以為我不敢對一個手無寸鐵的白痴女孩動手？」奇拉維聽起來已經半點耐心也不剩。

  「我也許是手無寸鐵，可是我不白痴。你要為你的侮辱詞彙道歉。」伊薇回嘴道，覺得自己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勇氣。

  奇拉維無奈地嘆了口氣，似乎下定決心乾脆裝作沒聽到伊薇的嘮叨比較快。因此伊薇也就在一路上自問自答著，十分自得其樂。

  直到走回酒吧，奇拉維都忍住了沒有對她動手，這大概減少了他十年的壽命。

  “這一定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慈悲的善事。”他終於打開家門時疲憊地心想。“允許一個女孩在我旁邊嘰嘰喳喳半個多小時？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偉大了？一定是萊恩那傢伙教壞我的，那個天殺的王八蛋。”

  “還有……她到底甚麼時候才要閉嘴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