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冷的月光從窗外灑進房內,灑在地上、櫃子上,灑在奇拉維的身上。銀白色的光線美麗卻冰冷,就像刀鋒致命的光芒,在令人屏息欣賞的同時也一寸寸撕裂了人的心。
  奇拉維坐在女孩的床邊,握著她冰冷的手,低頭默禱。
  “別死好嗎?”
  不知道為什麼,他們才認識一個月,但他好像有點在乎她。至少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在乎。
  他閉上眼睛,看見了獵魔者的黑色火焰,差那麼一點,他就要嚐到死亡的滋味。就要嚐到海克特死前感受到的那種、被烈焰焚身的痛苦。
  是伊薇救了他,但此刻她卻在死亡邊緣徘徊。要不是因為他藐視公會的規定讓她參與打鬥,她根本不會躺在這邊。
  伊薇如果死了,那也是因他而死,就像海克特一樣。
 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。
 
  §
 
  伊薇作了惡夢。
  她回到了孤兒院,她童年的所在。
  在那裡,每當她張開眼睛,就必須開始工作。有時是砍柴挑水等粗活;有時是被扔到街上賣東西;有時是像山一樣高的手工等著她解決。
  雖然很累,可是她過得已經比很多街頭流浪兒好了。她不會餓死,還有凱特這個堅強的姐妹時時罩著她,當她的精神支柱。很多流浪兒都很嚮往被孤兒院挑進來幹活,至少這裡有穩定的工作,有食物,還有可以遮風蔽雨的地方。
  但讓她受不了而逃出孤兒院的,並不是這些繁雜的苦工。是那裡收容的其他孤兒。她不願再回想,可是那些男孩的臉像夢魘一般,揮之不去。
  她記得那時的震驚,憤怒,怨恨。她也記得當她憤怒地咆哮時,他們告訴了她甚麼——他們說他們曾經怎樣對待凱特,還說她比伊薇乖巧多了。
  震怒。她體內的能量爆炸開來。那些男孩所處的小巷轟地陷入火海。
  地獄般的場景。那些人被烈焰灼燒著,折磨著,伊薇站在原地看他們的肉被燒烤,血被蒸乾,只剩下一具具焦黑的屍體,和瀰漫在她周遭的,令人作嘔的燒焦味。
  這些都是她做的好事。
  於是,她們逃離了那裡。即使欺負她們的人已經死了,她們還是離開。
 
  「伊薇,」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叫喚她。「醒來。」
  她的意識漸漸從惡夢中抽離,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身下躺著的是柔軟的床舖,而不是孤兒院的扎人木板。
  「醒來。」
  她張開眼睛,看到奇拉維的臉。他站在她床邊,低頭看著她,臉部線條被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暈上一層陰影。
  燒焦味還是在她肺裡狂哮,上臂也傳來一陣刺骨的痛。可是她還活著。
  「你命令我醒來?」她想要用揶揄的語氣說,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,喉嚨也乾得要死。她睡多久了?
  奇拉維沒有回答,只是默默露出一抹安心的微笑,拿起床頭的水壺替她倒了杯水,然後在床緣坐下,扶她起來小口小口喝著水。
  溫暖的水順著喉嚨流到她胃裡後,伊薇覺得好多了,至少那燒焦味總算被洗去不少。
  「妳已經昏迷將近兩天。」奇拉維替她擦掉幾滴從嘴角淌下的水,「萊恩說,如果妳今晚沒有醒來,就永遠醒不來了。」
  伊薇發現自己和奇拉維之間的距離很近,她聞道他白襯衫上頭有冰雪的氣息,還看到了他眼裡閃爍的不安。
  「嗯 … …但我現在還活著,是吧?」她試著用輕鬆的語氣說道。
  他露出笑容,「看在諸神的份上。」
  伊薇立刻皺起眉,從剛剛她就覺得這個奇拉維怪怪的,可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怪,只好暫且不管。
  「萊恩跟佩絲在哪裡?」
  「在睡覺,現在是半夜。」
  「哦 … …」伊薇沉默了半晌,「那你為什麼在我房間裡?」
  奇拉維想了一會,然後挑眉看著她,「該訓練了。」
  「什麼——」她不禁笑出聲來。這是第一天的訓練時,他對她說過的話。「聽說我才剛剛脫離鬼門關欸。」
  奇拉維只是含笑看著她——突然間伊薇發覺,是什麼事讓她覺得奇怪了。
  「你在笑欸,奇拉維。」她瞪大眼睛,「我就知道哪裡怪怪的,你太溫柔了!」
  「有嗎?」他若無其事地說道。
  「有!你害我覺得渾身不對勁。」
  奇拉維抿著嘴,深藍色的眼直直望進她眼裡。伊薇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哀傷。好奇怪,她這一個月從來沒看過這麼情緒化的奇拉維。
  「怎麼啦?」她擔心地問道。「你哪裡不舒服嗎?」
  「不是,」那雙藍眸看起來依然哀傷,還有點自責。「我只是……我差點害死妳了。」
  「害死我?」伊薇困惑地說,「不是我自己——」
  「是我的錯。」奇拉維打斷她的話,「妳還沒成為公會認可的魔法師,本來是不能用魔法能參與打鬥的。是我藐視他們的規定才讓妳陷入危險。」
  「但你不知道那裡有獵魔者啊。而且如果我沒有跟去的話——」
  「萊恩說妳可能會死的時候,佩絲把我臭罵了一頓。」奇拉維沒有理會她,逕自說下去,「佩絲從來就是對的。我冷血、無情無義,只會害身邊的人因我而死。」
  「奇拉維,」伊薇稍微挪動身體,面對他坐在床上,想要開始有關這完全不是他的錯的長篇大論,但是奇拉維接下來說的話讓她完全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。
  「海克特會死也是因為我。」
  伊薇愣住,她眼前那雙哀傷的藍眸又蒙上了一層陰影。空洞。死板。她幾乎可以直接看到奇拉維悲傷的靈魂。這麼脆弱的一面,和他平時傲慢冷酷的樣子呈現強烈對比。
  她張嘴想說些話,卻不曉得能說什麼。他告訴她這些前,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,可是她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。不。安慰根本不適用。那些不過是空洞的話,無傷大雅的詞彙,卻只讓人覺得更難受。
  她想起從前,當知道凱特一直暗地裡為她承受些什麼後,那種感覺有多自責,有好幾次還興起了傷害自己的念頭。在那些時候,凱特從不會對她說什麼空洞的話語——但也絕對不會讓她獨自承受。
  於是伊薇做了連自己也感到驚訝不已的事情——她往前傾身,雙手環住奇拉維的脖子,擁抱他。
  他顯然是被嚇到了,愣了片刻後才開口,「伊薇?」
  「凱特說,一個人覺得悲傷時,需要的不是安慰的話,而是陪伴,還有愛。我不能體會你的哀傷,但至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。」
  奇拉維感覺到女孩的溫度,她剛脫離險境,體溫還是很低,可同時卻也溫暖得讓他驚奇。她的身體很柔軟,像片羽毛似的躺在他懷裡。那巧克力色的鬈髮搔著他的臉,聞起來帶有風的味道;她環住他的手臂上還纏著繃帶——那是獵魔者的詛咒擊中的地方,萊恩沒有辦法讓它立刻癒合,他確定傷口一定還很痛。
 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,已經有多久了?他多久不曾被人這樣擁抱過?彷彿自從海克特死後,他被愛的資格也從此被他的自責註銷了。
  「妳的傷口,這樣會痛吧?」他輕聲開口,雖然捨不得這種溫暖,卻還是讓她抽身離開。
  有一段時間,他們只是靜靜地坐著,想到了各自曾經悲傷的時刻,還有現在正陪在自己身旁的這溫度。
  「謝謝。」奇拉維再次開口。
  伊薇抬頭看著他,恢復活潑的精神,露出調皮的笑容,「你知道,如果你不冷嘲熱諷時都是這樣的話,我還寧可你罵我。」
  奇拉維彎起嘴角,「這是病人特權,等妳康復後我會讓妳後悔說過這種話。」
  「你又笑了,」伊薇指著他的臉,「你笑起來明明很好看啊!平常老是一張臭臉太可惜了。」
  他翻了個白眼,「妳這種樂天派個性到底是怎麼養成的啊?明明有時候會在妳身上看到街頭小孩的影子,可是有時又樂觀得不像是當過流浪兒。」
  伊薇再次微笑,但這次笑容裡多了一些別的東西。「這都要感謝凱特吧。」
  奇拉維挑眉示意她解釋。
  「她替我承受了孤兒生活最黑暗的部分,」伊薇的笑開始容一點點溶解,她並不想跟人提起這些惡夢。但如果是對奇拉維……他應該能理解,更何況,他也都放下心防跟她說海克特的事了。
  「孤兒院有一群年紀比較大的男孩,」伊薇緩緩開口,感覺要說的話像是石頭似的哽在喉嚨裡。「那種野蠻的街頭流氓會幹些什麼鬼事,你應該可以想像。他們找上凱特,她也從來不反抗,只為了跟他們交換條件,不要來找我麻煩。可是他們終究還是來找我了。」
  奇拉維默默地握住她的手,她這才發現自己從頭到腳都在顫抖。
  「我氣炸了。我不像凱特,有辦法忍受這種……事。當他們跟我提到凱特,還有他們對她做的事的時候,我爆發了。」她從口袋裡拿出一顆藍色寶石,那是曾經害她奄奄一息,超過轉換限度的壇晶石。自從她的姐妹離開後,她便一直隨身放在口袋裡帶著。
  「他們被我燒成焦屍。每一個人。」
  「那妳成功替凱特復仇了。」奇拉維的眼中閃過一絲嚴厲的神色,伊薇看到了,但她只是笑笑。
  「對。可是我們離開孤兒院了。」她說,握緊他的手,尋求掌心那股溫暖支持她繼續說下去。「你知道嗎,奇拉維?其實復仇沒有想像中那麼讓人高興。我燒死他們,也沒有辦法改變凱特受到的傷害。而且當我聽到他們臨死前的尖叫時,心裡還是很害怕。我做過的事一直在折磨我,所以凱特和我決定離開。」
  「可是至少他們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了代價。」
  「對。不過在讓他們付出代價的同時,我自己也付出了不少代價。」伊薇撇開頭,看向窗外銀白色的月光。奇拉維則選擇保持沉默。
  「我有點累了,」她稍微伸個懶腰說,「你可以在這裡陪我嗎?等我睡著?」
  奇拉維看了看他們依然握著的手,一種陌生的感覺在他心裡翻攪。「好,妳睡吧。」
  伊薇滿足地躺回枕頭上,闔上雙眼,卻又在快要睡著時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。
  「對了,奇拉維?」
  「怎樣?」他輕聲回答,挑眉看著她。
  「我記得你那時候差點要被獵魔者殺死了,你是怎麼逃過黑色火焰的?你的傷勢是裝的嗎?」
  奇拉維又露出了笑容,「我還在等著妳什麼時候要問呢——是妳救了我一命。」
  「我?」雖然驚訝,伊薇還是不敵睡意,只能模糊地咕噥道。
  她睡著前聽到最後的聲音,是奇拉維在她耳邊的低語,「歡迎加入貴族血的行列,伊薇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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