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拉維沒有直接回去酒吧,畢竟當獵魔者可能就在附近時,在天上飛來飛去根本是找死。因此他帶伊薇到離他們所在地最近的組織成員的家,充當暫時的庇護所。
  他們來到一棟窄小骯髒的屋子,外觀看起來和周遭晦暗的街道幾乎融為一體。奇拉維敲了敲門,看到門上的窺視孔一暗,然後是屋子主人的身影出現在打開的門後。
  那是一個高壯的女人,布魯克。
  布魯克一直都是佩絲最信賴的手下之一,她外貌凶悍,很能打。然而奇拉維從來就不喜歡她——或者應該說,組織裡鮮少有人是他真正喜歡的。除了萊恩和佩絲以外,其他人都只是為了報復波克多而自願加入,因此他對他們的的責任,也僅止於確保最後對付波克多的復仇計畫能夠實現而已。大家的目標都只是復仇罷了,他沒有必要和他們稱兄道弟,鬧什麼革命情感。
  「首領?」前來應門的她看起來很詫異,畢竟奇拉維照理來說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。但他沒有做出任何解釋,逕自抱著伊薇繞過她走進空間狹小的屋內。
  客廳雖然堆滿了雜物,但勉強還算有空間可以活動。角落裡的壁爐正劈劈啪啪地燃燒著,驅走壇城秋天夜晚的寒意。他把伊薇放在破舊的軟椅上,然後走向後頭的廚房。
  果然如他所料,佩絲就在那些散發出詭異味道的廚具之間,一臉焦躁地來回踱步,淺金色的髮絲被她揉得一團亂。她抬起頭,在看到站在門邊的奇拉維時瞪大雙眼,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恐。這種情緒很少出現在佩絲的臉上。
  奇拉維冷冷地瞪著她,一會後才開口:「我把伊薇帶回來了,她的傷勢很嚴重,但是還活著。」
  佩絲聽到之後,原本的驚恐轉為鬆了口氣,卻又愧疚地低下頭,「我會去幫她清理的。」
  「用不著,」他雙手環胸說道,「給我水和乾淨的布就好了。」
  佩絲往前走向他,「聽著,奇拉維,我很抱歉。我知道我答應過不會讓她出事的,但是我根本沒辦法預測獵魔者會出現在賭場啊!他們以前從來不會跑來這種貧民區的。」
  「我知道。我沒有在怪妳獵魔者的事。」他冷冷地看著自己最信任的朋友之一,壓抑著內心的怒火,卻還是阻止不了衝出口的話語,「但是妳居然讓伊薇落入薩爾那種人手中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  「首領,那不是她的錯,」布魯克突然出現在奇拉維身後,「是我在獵魔者出現時拉佩姐走的,她本來要過去救伊薇回來。」
  「是誰的錯,這是重點嗎?」奇拉維冷笑道,「重點是伊薇居然差點要被薩爾帶走了吧?讓我猜看看,她身上那些傷也是那個讀心蟲搞出來的?」
  「對。」佩絲承認。
  布魯克立刻抗議,「根本就是薩爾那王八自己先違反協定的,他們一定是看上伊薇貴族血的能力才耍這種手段——」
  「夠了!」奇拉維大聲打斷她,「我打從一開始就反對這種冒險的訓練方式,妳們明明知道那種地方有多混亂,幹嘛非得這樣子訓練?」
  布魯克不甘示弱地瞪著他,抱在胸前的手臂浮現青筋,「哦?是嗎?我記得當初組織裡有人在訓練時傷得更慘,你也沒有發這麼大的脾氣啊。你不是都不在乎我們嗎?反正我們到頭來就只是一群準備去死的革命軍嘛,那你幹嘛這麼在乎她?」
  「布魯克!」佩絲氣極敗壞地罵道,然而已經來不及了,奇拉維的臉色一凜,眼裡的怒火和其他情緒全都消失無蹤,又回到他習慣的冷漠和麻木。
  「我在乎她,只是因為她是貴族血,是我們組織珍貴的資產。這樣,妳有意見嗎?」
  布魯克像是被澆了一頭冷水似的,撇了撇嘴角,「隨便,反正記住你的承諾。組織已經死那麼多人了,要是你為了那女孩毀掉大家的努力,我們不會放過你的。」
  「不會放過我?」奇拉維冰冷地笑著,深藍色的眼眸像是矇著一層紗,掩藏其下複雜的情緒。他往前一大步,抽出擊棍抵住布魯克的咽喉,「讓我提醒妳,我還是組織的首領,妳講話的態度最好放尊重一點。」
  佩絲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火爆場面嚇到了,「阿奇,不要這樣。」
  布魯克雖然處於備受威脅的姿態,還是發出嘲弄的笑聲,「對啊,阿奇,不要這樣。說真的,你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年輕小鬼頭,要不是因為你的魔法,你以為大家會甘心讓你來當首領嗎?誰要你這種自私冷酷的首領啊?」
  奇拉維的表情保持完美的冷漠,沒有一絲怒意。「妳現在是要反抗首領的意思嗎?」
  「放心,這我倒還不敢。只是要提醒你,組織裡不只我寧可佩絲是首領。」
  「布魯克,妳怎麼敢說這種話?」佩絲看不下去了,怒聲斥責道。「阿奇,聽我說——」
  「不要叫我阿奇,」奇拉維冷冷地說,放下了手中的擊棍,「還有,不管你們喜不喜歡我這個首領,都無法改變我是首領這項事實,除非你們想要和公會的規則作對。」
  「唷,這時候就會搬出公會的規則啦?」布魯克火大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,「平常最藐視公會的人不就是你嗎?偉大的首領?」
  「沒辦法,因為我這人既冷酷又自私,所以對自己和對手下有雙重標準,還請見諒。」奇拉維歪了歪頭,語氣帶著濃濃的諷刺意味。
  「我說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?」佩絲忍無可忍地擋到兩人之間,把他們推離彼此,「阿奇,真的夠了,不要再說那種——」
  奇拉維再次露出憤怒的神色,火大地皺著眉,「我說過不要再那樣叫我——」
  一把刀猛地插進他們三人旁邊的牆上,木板碎裂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爭吵。奇拉維轉過頭,看到伊薇就站在廚房門口,雖然傷痕累累,卻依然驕傲地抬頭瞪著他們,眼神銳利無比。
  「吵夠了嗎?」她的聲音不帶感情,只是麻木地看著他們三人。「我需要水,還有繃帶。」
  「我去拿。」佩絲說。
  「不用,我去拿就好。」奇拉維立刻反駁。
  「搞什麼啊?這是我家欸,你們最好知道繃帶在哪裡啊?」布魯克粗魯地推開一堆雜物,往廚房更深處走,「那個貴族血小妞,最好先回妳的客廳窩著。」
  伊薇張嘴像是有話要說,最後卻只是不發一語地閉上嘴,神情複雜地看了佩絲和奇拉維一眼,然後轉身離開。
 
  奇拉維帶著繃帶和一盆水到客廳。布魯克把這些東西交給他之後,就自己一臉不耐地上樓,回房間去睡了。佩絲則是在爭吵結束後就不說半句話,沉默地待在廚房裡,從一樓唯一一扇小窗望著外面的街道。
  全都搞砸了。他無法想像壇城還會有比他更糟糕的首領,就連薩爾那人渣說不定都還比較好,至少他的手下都是全心服從他的。相較之下,奇拉維的組織呢?簡直是一團亂。他們的確是壇城最強的組織之一,可是內部的分歧之多大概也是全壇城數一數二的。如果不是有復仇這個共同目標的話,他們大概會拿起武器自相殘殺吧。
  要是海克特看到他這麼沒用,把組織弄成這樣,會不會很失望?
  奇拉維幾乎無法察覺地嘆了口氣,收起情緒,坐到伊薇的身旁。而她正屈膝縮在拼布軟椅的一角,手中還把玩著佩絲給的那把匕首。
  「伊薇?」
  她看都沒看他一眼,直接一把搶過水和繃帶,「謝謝,剩下的我會自己處理。」
  「還是我幫妳弄吧。」奇拉維拿出一塊乾淨的布,沾了水要替伊薇清理傷口。
  然而她身子一縮閃過了,眼中的情緒難以理解。「不用,我自己可以。」
  他停下動作看著她,覺得有點受傷。伊薇刻意轉頭避開他的視線,不自在地撥弄自己的深色鬈髮。髮絲的陰影和深色的淤青佔滿她半邊臉,卻襯得她另外半邊的臉更顯蒼白,像是相互呼應的白日和黑夜。奇拉維伸手撥開擋住她傷口的髮絲,露出一道還淌著鮮血的刀傷。
  「這需要請萊恩用治療咒處理,」他皺眉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,心疼地伸手輕觸她還完整的皮膚。
  「你的手很冰,」她還是不肯看他,語調極度不友善,「走開。」
  「除非妳讓我幫妳包紥。」奇拉維堅定地說道,往前更靠近她,用布輕柔地擦拭她的傷口。
  「我說了不用!」伊薇猛地拍掉他的手,「它自己會好。」
  「妳這樣子會留下疤痕。」
  「我不在乎。」
  「可是我在乎,行了吧?」他總算開始因為她的態度感到惱火,「妳到底怎麼回事?我哪裡惹到妳了嗎?」
  她勉強地笑了笑,「沒有啊,你沒有惹到我,你也不必在乎我。你幹嘛在乎?難道我的臉上有沒有疤還會影響我貴族血的能力嗎?難道我這個“組織珍貴的資產”,除了魔法能力要強,臉蛋也得漂漂亮亮的不成?」
  奇拉維聽了,血液瞬間凍結一半。
  「說真的,」伊薇繼續說道,臉上帶著自嘲的笑容,「你其實不用再這樣把我照顧得好好的。就算我受傷好了,臉上有疤好了,那又如何?難不成我能逃去哪裡嗎?」她終於轉身面對他。「其實你之前答應不會讓我被公會帶走,只是因為你需要我留在你的組織裡,為你們的復仇計畫貢獻能力吧?」
  奇拉維抿著嘴,沒有回答。他感覺到情緒像是一場風暴,在心底肆虐。她的話就像她手中的那把匕首,前所未有地尖銳,劃在他的心上。
  「為什麼不說話?」她質問,「你知道嗎?凱特以前總說我太單純了,明明就生活在充滿黑暗和絕望的環境,卻還是樂觀得像個白痴一樣。她說得對,我就是太白痴了才會以為認識一個多月的人會把自己當朋友。為什麼我老是沒能發現這個世界有多現實?為什麼我一直沒發現你有多現實?」
  她刀刃一般的質問,刺痛著他的耳膜。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——他曾經因為海克特的死而悲慟,因為手下被自己無情地送去戰死而悲傷,但卻從來不曾因為某人的一句話而這麼難過。
  雖然心裡很難受,然而他一向擅長掩飾自己受傷的情感。
  「妳真的這樣子覺得?」他語氣冰冷地說,「我為妳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組織利益?」
  她看起來很努力在克制,然而聲音還是不住地顫抖,「就算我不想相信,剛才你在廚房裡都親口說出來了,還有什麼好懷疑的?」
  他沉默了一會,掙扎著該不該告訴她真話。他不喜歡掏心掏肺,可是不知怎的,他更不想看到伊薇這樣對他失望。最後他咬牙下定決心,傾身靠近她。
  「伊薇,我可以告訴妳實話……」
  這時,他從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微小的動靜。
  在廚房的門口。太過刻意的姿勢。一個人影在偷聽。
  直覺逼他把原本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。異樣的危機感飄散在空氣中,雖然無法解釋,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。某些事不太對勁。他不能夠在這裡洩露自己真正的情感,不能冒那種險。要是被有所居心的人聽到了,伊薇會陷入危險,他已經害她被公會針對了,不能再讓狀況惡化下去。
  因此他只能夠說謊,「很遺憾,但是那是真的,我是在妳貴族血的能力顯現之後才開始在乎妳的安危。雖然很讓人失望,可是事實就是像佩絲說的那樣。我是個冷血的人。」
  話剛出口,他的心立刻因為看到伊薇受傷的表情而涼了半截。
  她的眼神黯淡無光,像是兩道沒有生命的寒冰。她的聲音微弱,失望中又帶著一絲薄弱的懇求,「可是萊恩說你——」
  「萊恩是樂觀主義者,就像妳一樣。」他無情地打斷她,「佩絲才是能夠面對現實的那一個,只有她看得出來我有多卑鄙自私。」
  他們沉默了許久。最後伊薇發出了一聲介於輕笑和哽咽之間的聲音,「我知道了,謝謝你告訴我實話。」
  “不,這不是實話。”他握緊了拳頭,在心裡對她說。
  可是有人在聽,有人在暗處算計,他要面對的敵人太多了。至少,他還能做到不把伊薇拖進這危險重重的泥沼之中。
  “對不起。”
 
  §
 
  伊薇自己一個人縮在椅子上,奇拉維已經離開她身旁,靠在客廳通往廚房的牆邊,眼神冰冷地瞪著空氣。
  他現在已經連靠近她都懶了嗎?告訴她實話之後,也沒有必要假裝是朋友了,是嗎?他到底有沒有把她當朋友過?
  都不重要了吧。
  她想到奇拉維把她從薩爾手中救出來的時候,想到他看著她擔憂的眼神,想到她被詛咒擊中時他在床邊守著她的日子。想到這一切是多麼虛假。
  可是她真的好難過,比她預期的還要難過,她就是沒辦法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。儘管奇拉維都說這是實話了,她還是愚蠢地不願相信。不可能是這樣的,酒吧裡的人都對她這麼好,萊恩、佩絲,他們也都是真心把她當朋友的,對吧?
  也許她的本性就是個白痴,就是註定要這樣傻傻地相信騙人的幻象。
  一直到現在,伊薇才終於發現,自己這麼渴望被人在乎的感覺。就是因為太渴望了,所以在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之後,她才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終究都不是出自於真心吧?
  現實太醜陋了,她寧可閉上眼睛,假裝原先的美好都是真的。
  她只是想要有個人,會真心地在乎她而已啊。
  突然間,她好想念凱特。
  可是凱特離她這麼遠,不告而別就把她自己留在壇城,一個人孤伶伶的。她在這裡,終於找到了一個家之後,又被殘酷地告知這一切都只是假象。
  她好無助。
  稍早前經歷過的一切如排山倒海般襲來,將她吞沒。在奇拉維把她從薩爾手中救出來之前的片段開始在眼前重播,被羞辱的感受咬囓著她,將她撕成碎片。她只能握緊拳頭獨自承受。
  她得靠自己,該長大了,不能再什麼事都想依靠別人,唯一真心待她的姊妹已經離開了。現在起,她得要學會照顧自己。
  她必須變強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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